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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文邦-落 雁
时间:2007-07-31 16:45:05  来源:  作者: 点击数:
傅家老爷爷高寿,寿比南山。
    整日里眼眯着还能看到点东西,或猜着身边会发生什么事儿。猫狗动作大了,他就会把眼眯着的缝费力张开一点很快地又会合上打盹。灰枯的一小绺山羊胡子颤巍巍动一下,那是证明活着。
    傅家老爷爷,九十九了,再越过一个冬天,就是百岁。一个镇上的人都叹服他能活,活得这么久。一辈子没生过病,更没吃过药,仅这一点,就让世上人惊奇。
    自家还有方圆几十里人家先行喊他老白毛,后又叫开了叫老神仙。老伸仙是农民,是常人,没有惊天动地,没有轰轰烈烈。活得最精彩的应是和大雁有点关系,准确一点说,和一只死雁有关。对此,以我的理解,讲讲他的事兴许让你抚案叹息,让你勾起心酸。
    傅家老爷爷五年前尚能挪动步子。唤不动别人,只能唤动三孙子解放家的二孙子陪他到柳湖边上去走走,也就是悠悠地晃晃。
    秋风嗖嗖,越吹越紧,除了湖里的麦田是青青的以外,满天苍黄。老人脚底下的草也枯萎着苍黄。山羊胡子被凉风撩着,他掐了一下,便知道眼下已是下过霜的时候,再过不久又要结冰,冷风再紧,雪花就会飞来,在雪花飞来的时候,高高的云层里就会看到大雁飞去。
    老人对天望着的样子很认真,是想能像以往一样从天上看到大雁整齐地飞过。可是这些年大雁几乎很少见了,到哪去了呢?过去有芦苇荡时,大雁飞来不怎么怕人;芦苇荡没了以后,大雁还不时经过这里,只是飞在云端里,“呀呀”声划破天空。今天好容易来了趟柳湖,他无神呆滞地乱望,只能看到柳湖里一马平川的麦苗和灰黄了的天空。也没有人走近他仔细发现他怅然若失的样子,那样子会令人可怜。干瘪的脸不动,只有嘴唇有点哆嗦,从哆嗦中就知道想和三孙子家的二孙子说上一两句话。可小龟种早不负责地跑了。一个人踅着,歪歪晃晃,胡乱走着。在暮色中被三孙子找回家。
    老神仙能动就要去柳湖的心思,三孙子知道一点但已对此麻木,也不会去思想的多么复杂。只觉得“老小老小”,人老了就和小孩一样难侍候,半聋不聋地听错话还会生气。唉,人老成这个样子就像镇上那棵千年白果树要作怪。去年那棵老白果树被雷劈了,弄得镇子上有点惊慌。剩下的光秃秃的枝干没人敢去锯,忌讳会带来凶灾,街上修路,有人还建议绕开一点。这老不死呢,就是老白果树,是能走动的老白果树。他还能自己走到一堆人那儿看下象棋,人一见到他,害怕这还活着的老妖怪一跤跌在这里不来气就麻烦了。人家就收盘不下了,示意着天空:老神仙,没去柳湖看大雁?
    上一年秋风又起。傅家老爷爷在三孙子的二孙子的面子勉强照顾下又去了一回柳湖。回来就是床榻上的人了。下不了床,是孝顺的三孙子媳妇每天捧着碗送三顿饭到床头。
    都是带油花的粥。老神仙照样能吃上一碗。吃完,习惯用颤巍巍的手把碗往脸上罩去,很快就听到舌头发出的咝咝声音,那是在舔着碗底。大花碗扣在没有表情的怪怪的老脸上,是三孙媳妇哄着硬着才能把碗收走。中午的粥又送上来了。老神仙木木地看着,不如说是木木地对着,不用手去碰。也知道他要等凉了吃。
    到了时辰,三孙媳妇来收碗,见老妖怪不吃,呆痴痴有点异样,害怕了,忙找当家的说话:“老祖宗过不了冬了。你看,不想进食,还能长吗?”
    “成妖成精,死得着了。”三孙子对不想吃饭的老人生气地和媳妇说:“镇上哪年不让阎王叫走几个,怕是把他忘了,这回恐怕想到了!”
    三孙媳妇不识字,是山里嫁过来的朴朴实实依依顺顺的农家女人,可她明白世上有句话:要想旺,敬祖上。对死男人的诅咒跟上一句话:“老祖宗赖着活,是福,能活二百岁,也是他的福。厌烦什么啊?”
    三孙媳妇又一次过来收碗,见老人仍然不思进食,就端起碗要喂。老神仙用不方便的手示意:不。慈祥地望着三孙媳妇,眼里竟缓缓汪出一点老泪。这是从心里出来的。他真感激好孙媳妇,这些年的侍候,送热递凉,难为你一家人了。
    三孙子走过来又劝又吓唬:“吃饱就闭眼歇歇养神,闹什么!”
    听不清,可是他能从三孙子一时不好看的脸上明白说了什么。老人仍敢还以不满的态度,用手势又嗡嗡隆隆比划着,意思很清楚:解放,带我到柳湖去一趟。
    三孙子是镇上憨厚的老农民,是解放那年来到世上的。当爷爷的当家给他个名字叫解放。生下来时,那年就发水灾,家里养不活太多的张着嘴的。三孙子出世就得病,家里也不准确去治,看只剩了口气,就忙着把他往坟地里送。是赶回来的老爷爷喝令追着要回来,就留条命。
    如今一个半百的人躬身哄着一个百岁的老古董吃饭,“吃吧,吃吧,去柳湖。”
    三孙子一家对如天一样的老上人最孝顺。早几年镇上盖起了敬老院。快八十岁的二哥、三哥都主张把老神仙、国家叫着老寿星的这个老不糊涂的送过去沾点政府的光享享国家的福。三孙子楞不准,说了句破石惊天的话:“当神供,供在我家。该死的都安心死吧!”
    上年民政检查又慰问,镇政府要做做文章,想起把傅家老寿星请到敬老院,让上边见着以显示这里敬老事业的不错。
    三孙子解放不愿意:“搬神用啦?当猴子耍啦?不行!不行!”
    冲冲的话把小民政助理员堵在门外。人家掉头就骂:“秃驴,犟熊!轿车接送,吃吃香蕉,啃啃苹果多好。”他没想到,老神仙苹果是啃不动了。
    话说岔了。再说老神仙明白三孙子脸色变过来的意思后,就把饭吃了,吃后照例又舔了舔碗底。
    三孙子把碗夺下。也无事,把小四轮摇响,放床棉絮垫着,莫让一把老朽骨头颠散。这小轮突突突一路往柳湖开来。大约三里地,到了。
    停下小四轮,三孙子把老爷爷扶正坐起来,指着空荡荡的天,又指着望不见边的绿油油的麦田:愣愣地看吧,看够,再颠着回家。他又扯了把麦苗,放到嘴边嗅嗅又无聊地嚼着,像驴吃草。
    入冬的柳湖重复着一年又一年的青绿。肥沃的土地疯长着肥壮的青苗。一些人在暖阳下远远地碾着麦田压苗不让长得过快。还有几处十只八只羊在吃青撒欢,也无人管。这些畜牲只要不在春天出来糟蹋是没人问的。
    柳湖,让你抓把土都能攥出油,这是上苍的厚赐。它位于八百里长淮下游。解放前这里是茂密无边的芦苇荡,是土匪出没的藏身地,也是新四军打小鬼子的好地方。解放后,在“一定要把淮河修好”的伟大号召下,沿湖群众披星戴月,在先有粮食吃后又瓜菜代再后来萝卜缨和榆树叶代硬是筑起了四周的永固长堤,让每次上游而来的汹涌洪水又温顺东去。
    接着,一个成群蝗虫在芦苇荡飞着的大旱年头,农垦部队屯住进来,费了多年工夫也没把芦苇荡完全消灭。垦田种上庄稼后,铁犁翻起的芦苇根以其天生的顽性很快发了芽,芽长杆,欺侮着庄稼长。到了夏收秋收,抢占镇上和周边农民土地的农场人用火筒枪护收着庄稼,又能在已不成片的芦苇丛中猎获着各种禽鸟,当然也有大雁。
    柳湖一带,已越来越少有人知道老神仙当年值得骄傲令人敬佩的事了。一件事是帮黄区长打土匪,另一件事是带人和农场人搞磨擦。
    也是闲话。
    解放前,芦苇荡遮天蔽日也是害,最大祸害就是土匪。几股土匪被吴三闹子吃掉后,他就有十几条枪盘踞芦苇荡,不时吹着牛角号从远远传来吓唬当地老百姓。国民党派白区长来打土匪那是假的。姓白的被大洋收买露马脚被县长撤了职。接着共产党和国民党拉锯站住脚,一个黑得如锅底的黄区长下铁一样的决心:把土匪打了。可损了两个弟兄也没碰着土匪的影子。吴三闹子凶残至极,知悉傅氏一门倾向共产党黄区长,竟把下湖割草的傅家一个怀孕媳妇挑了肚子。傅老爷子这才来了气。号召族人帮助黄区长。他告诉黄区长怎么办。分几路人都由庄稼汉带着,白天装扮当地农民砍芦苇进去。他还告诉黄区长夜里哪里大雁落下的又飞不走的地方不用去,有大雁惊飞的地方围过去。黄区长说:对。果真四边包抄网住了一窝土匪。吴三闹子吃枪子前游了三天乡。也是向群众宣传共产党腰里的枪才是真家伙。
    再有就是和农场人为地界相争几次械斗。一次对阵,傅老爷子走在前,带了几只鸡,让人纳闷。看农场人拿着火筒枪朝这边来又不敢放快步子,只是胡乱往天上放枪。傅老爷子说是时候了,把鸡杀了,让每人把鸡血涂上脸。一声大喊冲过去,吓得农场人魂飞魄散。上面公安局赶来了,看到当地农民脸上都是血,也慌张把案情报得复杂又严重,让地方政府和上边农垦方面谈判争取了主动。
    往事如烟。傅老爷子当年应该说是个有智有刚的农家汉子,而今天成了天不予夺的垂垂老者。眼下,在一个初冬,在一个天空下,在一个农田如织的旷野上,他来要看什么?想什么?只有天知道。
不,我能大胆地猜一点,或者推断一些,是想最后能看到大雁。这是不是臆测,荒诞?也不。
    我正在按照上级文化部门的要求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负责编审地方民间故事集成这本书。对一篇关于大雁和一个人生死有关的故事,斟酌了好久。我坚定地认为:这个故事不属民间故事,而是一件地方发生过的真实事情。此公和我在何谓民间故事的构成要素上发生认识上的差异。我说你收集到的是还活着的傅家老爷爷的事,至少基础和原型是的,而不是口头传承已久的可以不要根据的那一类。好吧,我们不妨花点时间一起来讨论。
    他的题目叫《落雁》。“落雁”与“沉鱼”是很曼妙,可他的故事却是一段苦涩。择其片断这样写的:
    明朝的时候,柳湖是大雁的天堂。每年入冬前有一排排大雁飞往这里,又飞向南去。春天来了,一排排大雁又飞回来,住上一阵又飞向北方。柳湖茂密的芦苇荡是它们的驿站又是可以栖居的家园。我们赞美大雁,因为它是鸟类的精灵,是季节的使者,也是人类真正的朋友……
    上述加着重号的地方是我加的,能看出收集人把时间说得久远,民间传说不需要考究年代也就算了。柳湖可是写的实地?这段文字有点散文化,对此我也没有太大异议。接着看下边的内容:
    有一人患上了一种怪病,四处问药,终不得治。实在不行了抱着最后的希望再次找到看过他的病的医生。医生告诉他:你的病我已经无法可治,回去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就吃一点吧。意思是绝症,回去等死。病人想,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呢?反正不治就是等死。有道是:撑着世上挨,不到土里埋。这人整天像个孤鬼,拖着个虚弱的身子四下游荡。一天,他转悠到柳湖,就有气无力了。在芦苇荡看到天上飞过的大雁,就哀叹道,来年春天再飞回来,自己坟头上就要长上草了。正在伤心,飞着的大雁掉下来一只,便找了过去。原来是一只老雁飞不动落下死了。这人心想,回家把它吃了,再死也算对得起自己。谁知,吃了这只大雁后,竟发生了奇迹,他的病好了。他不服气有些生气又找那位医生。医生很羞愧,苦闷着翻了大量医典,果然找到了根据。
    上面的内容,我说分明是从傅家老爷爷身上绎演而来。我所知道这里大雁千真万确救过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傅家老爷爷。对这事我的年迈的父亲讲过。父亲是傅老爷爷的表侄,虽在城里工作一辈子也常来表亲家走动。可以说,对傅家一切了如指掌。我在十岁的时候,也就是一九六二年上半年,父亲还领着我回乡走亲戚。大年初二,父亲拉着我给老长辈磕头贺岁。
    我喊着已蓄着山羊胡子的表爹,又让我摸着他的胡子玩。表爹不知如何疼我是好。转来转去,从土墙上取下一个葫芦,从小孔中倒出一把生花生仁给我吃。当时真是奶油油地美妙。嚼得我的嘴角边流出白汁,让站在一旁的表爹的三孙子跟着流口水。
    父亲感喟地和表叔说:“能活下来一家人,多亏了一只大雁啊!”后来我利用工作之便,曾专门向表爹证实,详细地记录了这件事。
    那是三年自然灾害。家乡死了不少人。老一点的人回忆都说后来能活下来几年后都缓不过来劲。那时镇不叫镇叫乡,乡有四个大队。傅老爷爷家在一大队。白天大队吹口哨,劳力下田干活,回来吹口哨吃大食堂。开始还有点粮食,后来断粮就吃胡萝卜。吃胡萝卜,人还有点劲,没了胡萝卜吃青菜和菜萝卜,吃吃就走不动路了。到吃榆树叶和杂乱树皮时,傅老爷爷就和一些人一样走不动路了。每天吹口哨就少了几个人。再吹哨子下田,有人就倒在了路边。
    傅老爷爷还是挣扎着回来,摸着脸,又摸摸腿都浮肿了。许多人就是这样“发胖”死去的。他想到晚上脱鞋早上就可能不用穿了。他清楚回想傍晚经过一家门口,见晾着咸菜,就顾不了许多,抓一把就往嘴里塞。好心的干部家娘子怕眼睁睁他咸死胀死,就又拿了一把让他回家。回家又喝了一肚子生水,胀得愈加厉害。等天亮死吧,不做夜鬼,夜鬼阎王不收。天亮了,还想死没有死,费了点力气爬起,脚下像踩着棉花,鬼使神差往柳湖走去。也不是鬼使神差,他想法最简单不过,去挖挖芦苇根嚼嚼,也就不准备回来了。死在家里,让别人没劲抬去埋呢。他就帮助人家抬过用芦席卷着的死人往田垅里一放,就没了劲上点土完事。一样,还是让野狗吃了。往芦苇荡摸去,喘气就困难了,就蹲下,一蹲下别想再起来,接下来就是完了。可一下让他惊异万分,发现有一只死掉的大 雁!他流着泪意识到马上也就和这大雁死在一起。忽又来了念头,不做饿死鬼,大雁能吃啊。 (下转第28页)(上接第18页) 一下来了神力,能站起来了。把大雁带回家。
    大锅里的大雁汤一家人喝,也该傅家不死绝。只有傅老爷爷大儿子、大孙子当饿死鬼去找阎王评理去了,其余的人亏了一只死大雁活了下来。这也不算太必然,只是偶然在时候。不多久,上面知道下面不能再死人,拨了粮食下来。接到一点粮食,不该死的就死不掉。
    所以,我要说,“落雁”的民间故事可以写得生动传神乃至离奇,如果以傅老爷爷这段往事为素材就不该属“民间”范畴,应是回忆录之类。不过,编审的过程我还是宽容,把人家故事列入其中。我只觉得或者担心把一个真实的悲哀的事情以民间故事形式表现,随着时间推移会使更多的真实被尘封。
    老神仙的三孙子解放、我应称呼的三表兄,专程来到城里报丧:老爷爷走了。他说小四轮去了柳湖一趟,老神仙回来就不吃了。三天后无病而终。
    父亲安慰亲戚,半天里一句话:“能死了。”并嘱我忙完工作手头上的事就去奔丧,多磕几个响应。
    三表兄苦着脸对我也是对着众人解释更是炫耀他多年来的功劳,让老神仙活到高寿,并且最后死也没有受罪。他反复说:“要不是像小孩那样闹着要去柳湖,还有的活哩。这不,人老如油灯,一经风,就灭了。”
    我和三表兄说:“他可能意念中想去柳湖看大雁,看到了吗?”
    三表兄说:“鬼都没有见着。”
    农村死人不像城里人治丧要写挽联放哀乐,只注重请响手。傅家请了三个班子。有唢呐,也有电子琴,古今土洋结合。唢呐吹得呜哩哇啦,响彻十里八里。电子琴伴音,让抹得艳艳的小女子跳到方桌上唱,把挤得水泄不通的大人小孩晃过来晃过去。唱的是高亢的“黄土高坡”。还真有点专业水平。只是那些纸扎的驴马和小四轮在风中被吹得沙沙作响,让我联想:满堂儿孙后辈还要让老神仙到那边干农活。于是我又想,怎么没有人想起扎个大雁换掉仙鹤,那会多好,多有意义。
    我跪在“当大事”的傅家老爷爷灵柩前叩头。叩头毕,又仔细端详还是我三十年前给傅老爷爷拍的已发了黄的照片,能看到慈祥但看不出笑容。
    三表兄忙扶我起来。我想着四十年前我曾吃过的表爹疼我给我的一把如命根子的花生种,心里很是伤感,还是忍不住眼眶里转出热泪来。

 发表:《醉翁亭文学》2006年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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